见时景年微有动摇,玉娘眉目含泪地对他道,“景年,伽蓝山下为你而死我无怨无悔,只恨自己从此没了生儿育女的福气。”
“景年,我多想与你有个自己的孩子!”
时景年心疼地狠狠皱起眉头,他身旁的侍卫不由分说将羽儿从我怀里抢走。
而他抱着玉娘走进了内殿,没有再看我一眼。
玉娘娇媚地埋首在他的胸膛,衣袖间隙里却露出一双得意至极的眼睛。
我枯坐在地上,在众目睽睽之下麻木地拖着自己跪到血迹斑斑的腿离开了。
抚着白玉珠子,我萌生了离开的念头。
也许从伽蓝山下相遇开始,我和时景年的这一生,便错了。
6.
没成想当我对时景年说出我要走时,他却罕见地发了怒。
“何必呢?”我淡然道:“窈年对于王上来说,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。”
时景年愤然逼近我,扼住我的脖颈粗声道:“利用?难道这些年你就不曾对我动心吗?”
他的声音里竟有了几分落寞:“我们已有了一个孩子,玉娘大度,日后妖宫里也养得起一个你,你为何要离开我?”
我忍不住冷笑出声,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:“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。”
我的心像是浸满了水,沉重到胸口都发紧。
时景年,我当然爱过你,不然怎么会陪你九百年?
可我不能再这样没有尊严地活下去了。
他恶狠狠地挥拳,拳头却没有落在我的身上,而是深深嵌入我身旁的墙里。
他的手血肉模糊,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道:“窈年,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。你答应过我,你会一直陪着我的。”
恍惚之间,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野狼一样的小皇子,他尖利的爪牙只有在面对我时才会柔软下来。
我曾经为了时景年在雪山上几乎冻死,才寻回一点药草救回被下了毒的他。
他见到奄奄一息的我,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断了自己的一缕魂魄,满手是血地捧上一串白玉珠子,哭着对我说:“窈年,我再也不要你受这样的苦。”
曾经是真心是真的,如今的凉薄也是真的。
我伸出手,想要触碰他的眉间,如同从前千百次那样。
可是手指在半空停住,因他眉眼凌厉冷漠,丝毫不见当年。
那日之后,我就被囚禁在水牢之中。
不过短短一年,羽儿就心甘情愿认了玉娘做他的母亲,为了她亲手来取我这个生母的心头血。
如何能让人不痛心断肠,痛不欲生呢?
7.
虽然我已经换了一副身子,但时景年是妖王,他总会有办法找到我。
但我没有想到,会那么快。
一日,直至深夜我也没有等到贺千阳,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安。
八岁的儿子贺麟像个小大人似的,忧心地坐在床边。
分明他自己也怕极了,却攥紧了我的手,坚定道:“娘亲莫怕,爹不会有事的。就算有什么事,也有麟儿陪着娘亲。”
女儿静思在我怀里睡得恬静安稳,时不时用软软的脸蹭着我。
我被他们逗笑了,心中也送快了几分。
下一瞬,木门被人撞开。
我欣喜地起身,看见的却不是夫君。
而是多年前的故人,时清羽。
人间几十年,也不过妖界几年。可时清羽却是脱胎换骨一般,长得同他父亲俨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。
他眉目冷若凌霜,迈步缓缓走来进来。
我强行稳住心神,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。
“母亲,”他轻轻开口,含着浓浓的委屈不解:“您抛弃我和父王,便是为了躲在人间做一个粗鄙农妇吗?”
贺麟气得从我背后钻出来,恶狠狠地瞪着他:“不许骂我娘亲!你是谁!娘亲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孩子,你不是我娘亲的孩子!”
时清羽这才看清了我身边还有两个孩子,他膝盖一弯,竟是差点跌倒。
时清羽目眦欲裂,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迷茫和无措,恍然间又让我想起了在妖宫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。
“母亲…”
他颤着声想要如从前一样扑进我的怀抱:“你真的不要羽儿了吗?”
但我的怀里已经有人了,不是曾经那样空荡荡了。
我平复下心绪,平静地对着他笑:“小郎君认错人了,我与我夫君自幼相识,从来没有另许他人,更是没有生过孩子。”
“千阳是我唯一的夫君,我也只有麟儿和静思两个孩子。”
我强装着镇定,心想时清羽毕竟不如他的父王,不会一眼就窥破我的身份。
但他没有一丝动摇,偏执地盯着我和麟儿紧握的手,扯着嘴角笑了。
他笑得凄凉又酸涩,声音里也染上了无尽的哀伤:“母亲,若不是我献祭了自己的身体作引,招来你的魂魄,我怎么能找到你?”
我心头一动。
时清羽竟然为了找我,不惜做到这一步。
以肉身为引,献祭追魂灯,寻找一丝魂魄的踪迹。这样很毒的禁术,千百年都没有人敢用了。
8.
我本不欲相认,既然重获新生,上辈子的人我一点儿都不想再有牵扯。
可时清羽说,贺郎在时景年的手上。
想要贺郎平安归来,我只能孤身一人去往妖宫。
时清羽语气艰涩:“母亲,自你走后,父王不久就下令囚禁了玉娘。他在四海八荒找寻你的踪迹,却始终找不到。”
“最后,他受尽了千刀万剐之刑,才从天帝口中问到,你投生到了人间。”
他落寞地看着我,默默将自己沾满血迹的衣袖藏在了身后:“母亲,我和父王都很想你…”
“父王已查清,是玉娘在水牢中给你下毒,才害得你那样痛苦,”他带着几分希冀:“母亲,你还愿意回来吗?”
我没有回答。
贺麟跑到我的身边,小手偷偷塞给我一个油纸包,里面的煎饼过了一天,早就冷了。
他睫毛上还挂着泪,担忧地看着我:“娘亲,你是不是不要麟儿和静思了?”
这么说着,他却还把煎饼往我的怀里塞。
我的心蓦地软了下来,不禁弯了弯眉眼:“麟儿乖,你在家里好好照顾妹妹。再过几天,娘亲就带着爹爹一起回来。”
我摸了摸他腰间有些旧了的荷包,笑道:“都是多年的玩意儿了,你还戴着。等娘亲回来了,再给你做个新的。”
贺麟登时笑了,“只要是娘亲给的,麟儿都喜欢!”
回头时时清羽还来不及收回羡慕的眼光,眼眸中含着泪意,却坚忍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,不想在我面前透露出软弱。
我似有察觉,看向他空荡的腰间。
那里从来也是有一个我精心制作的香囊的,里面放了最好的花草灵药,后来在时清羽认玉娘为母亲时随手扔了。
我莞尔一笑:“羽儿,你跟父王都错了。害死我的不是玉娘,是你们父子啊。”
“你们都忘了吗,时景年把我囚禁在水牢里想让我向他服软,不让人为我医治,不给我吃食。你为了在他和玉娘的大婚之上献给玉娘一份大礼,亲手剖开我的心脏,接了满满一碗心头血。你们如今要我回去,是还想折磨我吗?”
他的脸色一寸寸灰白,嗫嚅着唇说不出一句话。
9.
再次踏入妖宫,时景年曾经为我栽的一树凤凰花都还未凋落。
在他的眼里,我们也不过是几年不见。
可与我而言,却恍如隔世。
他端坐在明台之上,神色没有了从前的镇定与清冷。
也许是千刀万剐之刑真的痛极了,连他的身子都清减了不少。
“父王,母亲回来了。”
时景年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,眼里闪过痛色。他快步上前,却不敢触碰我,手指堪堪停在了我的脸旁。
“窈年,我又做梦了么?”
我淡然道:“时景年,贺郎在哪儿?”
他呆住了,欣喜若狂地抱住我,身子轻轻颤抖:“你是真的,窈年真的回来了!在梦里,你从来不与我说话!”
我强忍着喉间翻滚着的恶心,将他推开,“我早就不是你的窈年了。”
我本无名字,是时景年为我取的名字。
窈年窈年,我曾问他这是何意。
他笑而不答,而我临死前才忽然明白。
窈窕白玉,相伴景年。
时景年脸色苍白如纸,宽大的袍袖之下依稀可见剜骨挖肉的血痕,我仍旧忍不住心紧,却不会再因他心痛了。
他受伤地拉住我的衣摆,语气讨好道:“窈年,我明白了,伽蓝山下为我挡箭不过是玉娘的一出苦肉计,可笑我被一时的情意迷了眼,却将真心待我的你弄丢了。”
他痛苦不堪,泪水滑落脸庞:“是我错了,我任由她伤害你,我不敢面对自己的情意,害你们母子分离,都是我的错!”
时景年仓皇拉起自己的衣摆,为了向我证明他真的知错。
“你身上受过的每一道伤,我都划在了自己的身上。”
时清羽也红了眼睛,他拥住他的父亲,哀求道:“母亲,你原谅我们,我们一家人好好的,不好吗?”
我看着他们的样子,只觉得荒唐可笑。
若是真的深情,又何必等人死了才幡然悔悟?
我摇了摇头:“我如今有夫君、有孩子。临行前答应了我的儿子,要为他做一个新的香囊,我不能食言。”
时景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:“你那儿子不过是乡野之中一介凡夫俗子,如何比得上清羽资质聪慧,还是未来的妖王!”
“贺千阳更是粗鄙不堪,他哪里配得上你?”
他扬声道:“窈年,回到我的身边,我封你为妖后,做这妖界最尊贵的女人。清羽还是你的孩子,他会敬你爱你,我们一家人早该团圆了。”
我平静道:“景年,我从前很想要听到这些。可是如今,我不想要了。”
10.
贺郎被时景年囚禁在水牢之中,我以死相逼,才得以和他关在一起。
在水牢里,我见到了玉娘。
她身上还穿着受封妖后的华服,此刻已经肮脏不堪,蓬头垢面。
见到我,玉娘大骇,她睁大了一双盈盈的眼睛,恐惧道:“窈年,你不是死了吗?”
她发了疯地想要穿过越过铁栏扑向我,被时清羽一掌拍开。
时清羽神色冰冷,“贱人,还想伤害我母亲?”
她癫狂地大笑,跌坐在墙角,“羽儿,我不是你认的母后吗?你为了我养颜而剜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心头血,怎么如今假惺惺地护着她了?”
她得意地扬起唇角,恶毒又狂喜:“你还不知道吧,那把取血的刀被我浸满了毒药,正是你亲手送她去死的。”
时清羽怒不可遏,抽出剑捅向她的心窝。
“贱人,都是你害我!”
玉娘受了一剑,重重落到地上,袒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伤口。
想来这几年,她过得也并不好。
时清羽颤抖着不敢转头看我,声音喑哑:“母亲,我…”
我随意笑了笑:“前尘往事,我早就忘了。”
他慌了神,辩解道:“那时我太年幼,父王告诉我母亲是个攀附权势之人,是你故意给我下药害我重病想要见他。玉娘楚楚可怜,她说她怜我身世,会待我如亲子一般,我没办法…”
哪怕是过了很久,再听到这些惨淡过往,心上好不容易结痂的疤痕仿佛又一次被撕开,鲜血淋漓。
“羽儿,”我再次这样唤他,“你有更好的选择,我不怪你。可我如今也有了我的选择,你又何必纠缠呢?”
“说到底,不管是你还是时景年,若是你们真的信我,又怎么会被玉娘的三言两语挑拨呢?”
我与他擦身而过,走到了贺千阳身旁。
贺千阳防备地挡在我的身前,哪怕面对的是时清羽,他也觉得自己要保护柔弱的妻子。
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。
我弯了唇,轻轻抚着贺千阳的背,安慰道:“夫君,我没事,我这不是来了吗?”
时景年一定问了他很多关于我的事情,可他见到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,只深深地埋首在我的肩上,竟是低声呜咽了。
我慌忙揽住他,“你怎么了?”
他在我面前素来刚强,从不露出脆弱的神色,但此刻却像是害怕极了。
半晌他才平复下来,红着眼睛道:“汐云,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我的心微微暖了,像是被人轻柔地握住,胀得要滴出水来。
“呆子。”
11.
在水牢里待了没多久,玉娘死了。
时景年将对我的气都撒在了她身上,日日去水牢中鞭笞殴打她,她哭喊的声音吵得我不得安眠。
他或许是觉得这样能让我原谅他,但我早就心无波澜。
玉娘的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,没过几年就暴毙了。死之前她的惨叫持续了一天一夜,血水渗过墙壁洇红了整面墙。
她的咒骂声清晰可闻:“时景年,你又算什么好东西?我机关算尽,你又何尝不是薄情寡恩。”
她笑得放肆:“你放心,窈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!”
时景年暴怒,玉娘的声音戛然而止,随之是身体重重落下的声音。
贺千阳捂住我的耳朵,严肃道:“别吓坏了娘子。”
我无奈地笑笑,他总是这样。
又过了几天,时景年病重,把我和贺千阳放了出来。
我和他并肩而立,站在时景年的面前,他生生又呕出了一口血。
时清羽急得拉住了我的手:“父王受过千刀万剐之刑后身上的伤痕久久不愈,母亲,你快救救父王吧!”
我甩开他,蹙眉道:“时景年,我如今是个凡人,哪怕是我的心头血对你来说也没有用了,你还要用这样的把戏到什么时候?”
他唇边衔着淡淡的血色,对着我笑道:“窈年,你从前不是这样的。从前你也只是一个小花妖,可看到我受伤,倾尽自己的一切,哪怕没有希望也要救我。”
“为什么和从前不同了呢?”
他深深疑惑:“我不过是犯了错,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呢?”
我深吸了一口气,想起陪在他身边的那九百年。
“时景年,你还是不懂。因为你从不认为我是一个独立的人,有自己的心和魂魄。我因你化形,却未必要一辈子都为了你而活。你施舍给我一点爱,就要我生死以报,凭什么呢?”
他嘴唇轻颤,说不出话。
“就算是命,我也赔给你了,你放过我,好吗?”
时清羽愣愣地掉着眼泪,想不通他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,再也不会为他们心软了。
我牵起贺千阳的手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妖宫。
1.
没有时景年的阻挠,我很轻易地回到了人间,在我的小渔村里,麟儿正和静思一起坐在海边巴巴地望着我。
见到我和贺千阳携手回来,他们高兴地扑进我的怀里,“娘亲娘亲”地叫着。
我的一颗心都化了,抹去他们的泪水亲吻他们的额头。
“娘亲回来了!”
在我的身边,贺千阳却沉默不语,眼眸里也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。
身后,我本能地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贴在我的背上,但我没有回头。
夜晚,好不容易哄睡了两个孩子,我轻声问贺千阳:“贺郎,你可是怪我瞒着你?”
他转过头,眼里却积蓄着泪水。
“汐云,你有那么显赫的夫君和儿子,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?”
他窘迫地搓着自己粗布的衣服:“是我无能,害你拘束在这小渔村里,过不上那样尊贵的日子。”
我眸光一动,一颗心都软了下来,含泪搂住他:“你这呆子,我要是想做妖后,何苦痴痴地去找你!”
他不怪我隐瞒自己的身份,也不怕我曾经是妖,甚至不怨我害得他被害了这一遭,他只恨自己给我不了我尊贵的日子。
在贺千阳的身边,我从来都不是谁的替身或是可以利用的工具,而是他的娘子,他的汐云。
身后的那一道目光渐渐暗淡了下去,直至消失。
贺千阳不知道,带着他走出妖宫的条件,是我和时景年打了一个赌。
时景年握紧了拳头,不屑地笑道:“我就不信,你那个夫君还能接受这样的你。”
“凡人最是胆小,他要是知道了你的身份,不带着孩子跑得远远的才怪!”
我扬唇:“那我们变来打一个赌,他会不会怕。”
如今,我赌赢了。
妖宫里时景年所谓的病重不过是苦肉计而已,但是千刀万剐之刑确实伤他至深,只怕是日复一日都要忍受着刻骨的疼痛和煎熬。
时清羽偶尔会来人间,远远地看着麟儿和静思,有一回静思拿回来一个玉佩,说是一个大哥哥所赠。
我心情复杂地让她收下了,那是我曾给时清羽的。
时清羽献祭了肉身,要再修炼千年才能化形,我也渐渐见不到他了。
我们这一生未再相见
凡人一生不过须臾,最后我在贺千阳的怀中安然闭上了眼睛。
贺千阳没有落泪,麟儿和静思也笑着看我,我活了一百多岁,已经足够美满。
那一刻,又清晰地听见了一声:“母亲。”
声音旷远,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,我却想不起来是谁。
我含笑九泉,也不求来生。
我与他们,终归是君卧高台,我栖春山。